三五八

        早上六点四十五，最早的高铁准时从西北驶向东南，发出尖锐的叫声穿过八鹿市的中央开往香港。再过十分钟，另一列从澳门出发的火车也会朝着北偏东的方向经过同样的地方。这儿就是八鹿市的市中心，两条高速铁轨呈剪刀状地将八鹿市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区域，当地人也简明扼要地将它们称为东城，南城，西城和北城。


        在二十年前五羊城被规划为国际贸易区，毗邻的八鹿市作为其属下的县级市也从原本只有当地人知道的小地方，一跃变成了在小小的15平方公里之间坐落着大陆唯一合法的赌场、跑马场与被称作温州发廊区的红灯街的疯狂地区。随着情色产业与赌博业的发展，来往于八鹿市的游客、商人、非法组织可谓是络绎不绝。因而两条高速铁轨几乎全天不停地呼啸着一列又一列的子弹头火车。当时还是无名的弹丸之地，现今变成了全球朗朗上口的娱乐之城。市政府二十年前自然也未曾料到八鹿的发展会如此迅猛，这两条交错于八鹿市中心的铁轨便是在那时设计的，而如今轨道两边的居民一直饱受其害——虽然政府一直在尽力解决噪音问题，但效果始终甚微，想要根本解决，恐怕只能依赖于未来科技的进步了。


        而如果要在八鹿市选出一位最受其害的人，那一定是住在市中心——也即两条铁路交错之处——的叶野业了。叶野业在八鹿市也算小有名气，熟识的人都把他称作三野。三野在八鹿市以拍肖像谋生，他总是背着那台在现代看着很夸张的大画幅相机穿梭在八鹿的大街小巷，可以说无论是是在东城的商品街，还是南城的赌坊，西城的老城区，甚至是军警黑共占，最为混乱的北城都可以看到他高削而又略微驼背的身影，一身黑衣，背着一个巨大的黑皮箱子，手里提着一个黄褐相间的水桶旅行包，头上还戴着一副看起来很厚实的头戴式耳机，就像是一位游牧民一般到草源肥沃的地方驻扎。比方说，三野现在便以这副姿态行走在北城的街道上。现在正值春季，临近羊城的八鹿毫无意外地染上了回南天的坏习气，整座城市都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浓厚的湿气似乎钻进了每个角落。


        富商、平民、政客、妓女、农民……只要在八鹿市内，无论是什么身份职业，三野统统来者不拒。今日的拍摄对象也非寻常角色，而是一名真打帮的成员。在八鹿市，由于情色产业和赌博业的开放，两个暴力组织应运而生，其中一个帮派便是真打帮。真打帮在最初只是收收保护费，在政府眼中属于不入流的小组织，可随着八鹿市跑马业的飞速发展，真打帮也趁风而起，获得了大量的资金，随后经营起了八鹿市的餐饮行业与旅店，借着这一层身份，真打帮异常灵活地与政府、军队进行着周旋。毕竟作为国际贸易区，最重要的还是经济的发展，赌徒、嫖客、猎奇爱好者……有时候政府也操管不过来，真打帮自然也能发挥“积极”作用。但对三野而言，这些事都无关紧要，拍摄谁都是拍嘛，无非就是一份工作，一份任务。

 
        从公交车上下来后，大概走了十几分钟，三野便停下了脚步，驻足于一栋修建了歇山顶的三层住宅前。除去中式的屋顶外，整栋别墅的设计都是欧美风格，虽然中西碰撞的感觉过于强烈，但在鱼龙混杂的北城倒也不会引人瞩目就是了。三野确认了一下手机上的地址，便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叮——”
     

        刺耳的铃声隔着看着很厚实的木质子母门都能隐约听见，但屋子里头却似乎没有什么动静。这些人没有时间观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三野心中叹了口气，等待片刻后又按响了一遍。果然，没有回应。三野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电梯关门之际看到讨厌的人走来一般面无表情地快速按动门铃。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大概数十下响声后，门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咔嚓”一声门便被打开，一个染着黄色寸头的男人进入了三野的眼帘。


        “是田力夏先生吗？”三野问道，出于职业习惯，他快速地打量起男人的外貌。眉钉、耳钉、鼻钉、唇钉、下巴钉一应俱全，尤其是唇钉居然在下唇打了三个。想必舌钉也不会缺少了。五官虽然没什么特色，但作为拍摄对象来讲也还算不错。


        “噢！是我是我。”对面的男子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两边内陷的腮帮子挤出了一片褶子，笑道，“是三野先生吗？久仰久仰，快进来吧！”


        三野点了点头，便走进屋内。与中西合并的外表不同，里头是非常典型的日式风格，一条被暗黄灯光的走廊直通通地将楼梯与门口连接，地上铺着有些硌脚的竹垫，走过的时候会发出轻微地声响，而两边着装着好些日式的推拉门。


      “我们上楼去吧，上面是我的书房和住房，下面昨晚刚跟兄弟们聚了一下，乱得很呢！”田力夏迈着鸭子步朝楼上走去，他没有穿鞋，踩在楼梯的木板上发出了“啪”“啪”清脆的响声。


      三野无言的跟在后头，楼梯不仅能通向上方，也能通向下方，但下面黑漆漆一片的，估计是仓库什么之类的吧。三野不再多看，这种黑道人物的地下室，想必是些不能见光的东西。赶紧拍完赶紧走了。三野在心里决定，也登上了二楼。


        楼上的采光明显比一楼要好得许多，透过落地窗户，天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到屋子里，加上整一层的打通设计，竟然在南方最潮闷的月份里也显得清爽。


        “哈哈哈，这天光不会影响拍摄吧，三野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三野的目光，田力夏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坐到了一张宽敞的办公椅上去了。田力夏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背心与大裤衩，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没事没事，配合着自然光也很不错呢！”三野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将背上的器材取下来，“东西放地上没问题吧？”


        “当然！随便放就好了！”田力夏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让三野心里滋生了不好的预感，“真专业啊，三野先生！我可是从来没见过大画幅的相机，现在不都流行数码相机了嘛，小小的，越小越好不是？”


        “哈哈，胶片相机可是有胶片相机无法取代的地方哦！”三野机器式地回答着问题，几乎每次拍摄都会有类似的谈话，他熟练地开始支棱起器材，“田先生大概想要拍什么样子的照片呢？”


        “啊——那当然是越帅越好了！”田力夏玩弄着自己的唇钉，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者，”但是呢，你也知道嘛，我这种道上的人，可不能拍得像小白脸一样！不然可是要被兄弟们笑话的，所以——”


        三野抬起头来，眼神正好对上了拖着声音的田力夏，从嘴中能瞧见舌苔上果然也打了一颗舌钉。


        “所以——和老马爷那样的就好了！”


      唉，果然！三野在心里叹了口气。